2021年3月9日 星期二

隱地/幸福啊!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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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10 第6982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人文薈萃 隱地/幸福啊!麻煩。
幾米/空氣朋友
林文義/菩薩沉思
【慢慢讀,詩】鍾喬/土地的裂痕——為石岡媽媽二十年慶生
【致我的十八歲 徵文示範作】湖南蟲/當時的月亮

  人文薈萃

隱地/幸福啊!麻煩。
隱地/聯合報
人活著,還真煩,生活裡的瑣碎事怎麼也做不完,剛買回來用慣了的牙膏和一種肥皂,又想到我日日煮蛋少不了的橄欖油也快沒了,只好再跑一趟超商,順便帶回來裸梨一隻,冬天;也是最佳吃橘子的時節,好吃又便宜……你看東西一樣樣買不完,做人多辛苦!趕快為自己沖杯咖啡,我這人毛病多,喝咖啡總希望能搭配一些甜食,高檔的藍莓起司蛋糕之類,都要到特定的某些地方去買,走路走不到,還要叫計程車,總不能為了喝杯咖啡,專門叫車出去兜轉一圈,還好,超市裡的燕麥餅乾還合我胃口,但你看,剛從超市回來,難道再跑一趟嗎?雖然僅三分鐘路程,突然想起家裡十四公斤的垃圾袋用完了,兩件事一起做,也就行動吧!

終於坐下來喝咖啡慰勞自己了,腦袋裡卻想著人的麻煩,如果這些瑣碎事,都拜託別人做,不管是太太或孩子,即使他們勉強肯幫忙,心裡一定嘀咕:「真是個煩人的老頭!」所以,我寧願一切自己來,想吃什麼,自己去買,到底買些什麼,我這人還滿挑剔的,口味要順自己的心,非心裡渴望的東西,換個牌子,換種樣子,總是感覺不對,更不願勉強自己,有人一切馬馬虎虎,啊,這種隨性之人真好,但我不寧願,固執得凶,只要不對味就不肯妥協,我重視自己的感覺,說來說去就是要尋找那種自己愛的滋味!那麼一點與眾不同,噯,我這人還真讓人覺得煩!

話說有一晚,自己突然半夜癢醒,先是左肩膀癢,當然只好用右手去抓,這時才知道自己手短,總差那麼一點點,硬是抓不到,癢這種小精靈,要是抓不到,可真難過到讓人瘋狂,這左肩膀癢尚未解除,右肩膀居然也來湊熱鬧,一陣奇癢像暴風襲來,我趕緊換左手去抓,天啊,左手一樣短,仍然搆不著,兩隻肩膀像一首交響曲,輪流奇癢攻心,我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癢神趕不走,餓神突然又來訪,肚皮咕嚕起來,啊,一股強烈的餓,逼著我立即想著冰箱裡還有五粒紅豆湯圓,本來睡前就想煮來吃的,冬夜吃湯圓,原是一種享受,但又想到那圓鼓鼓的「胖」字,一想到這個討人嫌的字,隨即打消了念頭,沒想到半夜被「癢神」鬧醒,「癢」尚未解決,餓神來攪和,但說也奇怪,「餓神」如惡虎撲羊,「癢神」只是個小精靈,大概一看苗頭不對,可能轉頭神隱而去。

人一餓,反而頗有精神的披衣而起,立即格登格登從四樓臥房下到一樓廚房煮起湯圓來了,五粒湯圓下肚,全身舒暢,兩隻肩膀也都不癢了,噯,什麼邏輯,竟有吃湯圓可治肩膀癢這回事?說給別人聽,不遭白眼才怪!

但「深夜吃湯圓」仍教育了自己:人確實該不怕麻煩!如果我繼續賴在棉被裡不停地抓癢,不但越抓越癢,而且會無名火起,整夜睡不著,此時轉移焦點換個場景,下樓煮湯圓、吃湯圓,解決了肚子餓,也忘了身上的癢,人類的癢,都是一樣的──千萬急不得,一急,想急著去把癢趕走,「癢」是趕不走的,記住,癢是一個頑皮之神,你不理他,不想他,不看他,頑皮的「癢神」會自覺無趣,便會悄然離去。

「頑皮之神」最受不了冷落,此刻,他早已去糾纏別人了。

人人都有生存法則,人是神祕的,每個人如何生活,無人知曉,但有一點是相同的,活在世上,必有麻煩,有人耐煩,有人不耐煩,人的歷史,大凡都是從不耐煩逐漸接受耐煩,有了年紀和智慧的人,終於知道,麻煩是生命中日以繼夜的必要,而人的快樂亦來自於一一解除麻煩,你有消除麻煩的能力,代表你仍然是一個戰鬥者。

戰鬥的人生!從小到大,我們不停地聽大人對我們說,活著要無畏無懼,向前走,世界這麼大,年輕人要永遠向前走!

忽兒,我們就不年輕了,誰也沒想到,年輕如我們,竟然已被歸類到老人這一邊,世界永遠一半和一半,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不論男女,又是一半老,一半小──世界公平,小孩變老,老人成鬼,鬼去投胎,這世上輪迴來輪迴去,仍然是一半年輕人,一半老人,無論老少,相同的,都要面對不同階段的人生麻煩,年輕的時候不知不覺惹了許多麻煩,老來,能解除麻煩的人,終會發現自己是幸福者,面對麻煩一籌莫展之人,可能反而要先向閻羅王報到,所以,麻煩當前,不要怕,只要我們尚有呼吸,總有能力解決它!重要的,你我都要永遠追尋樂觀,如溫暖陽光,不但照亮自己,還能照亮別人!

你瞧,我這個老人,還真會思索,懂得麻煩來時,先喝杯咖啡安慰自己,且配以美味燕麥餅乾一片!

又想起日前友人之妻因久病未癒,朋友的朋友給予建議,勸她吃鹿的胎盤素,朋友知我有一頗有經濟實力的哥哥,年歲大,卻健康,是否曾吃過這種價格頗昂貴的鹿的胎盤素,才保持體健又長壽,我哥哥的答案來了,他說,他從沒吃過,據他所知,台灣有些有錢人組團到瑞士打胎盤素,而他從不打任何生長激素,也不吃任何補藥,倒是比較注重食補,每天好好的吃三餐,如此而已!

這又和麻煩有何關係?

我的看法是,人生當中已經不缺麻煩,作為一個人,自小到老,我們總在設法解決麻煩,麻煩已經夠多,所以再無必要為自己製造麻煩,增加麻煩,老天對人不薄,在大地上生長五穀雜糧,還有各種菜蔬,加以陽光空氣水,讓我們食之飲之,所以再無必要去吃什麼鹿的胎盤素或奇奇怪怪的鳥獸魚怪,吃過了頭,反而容易吃出毛病,這就叫作自找麻煩!

遇到麻煩,且有能力解除麻煩,也算是一種另類幸福,但自找麻煩,還是免了吧!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圖/幾米)
幾米【空氣朋友】

林文義/菩薩沉思
林文義/聯合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弘一法師□李叔同

童少時候的學校畢業歌,是這樣唱的。到了老來獨坐,猶然執著手持紙本書,伴一杯咖啡、綠茶、醇酒,夜深人靜如此美麗又如此蒼茫的心情,自然而然的哼吟起這首歌來了。

為了什麼?告別的是遙遠的青春,回顧從前的放懷與浪漫、任性和堅持乃至於悲歡離合、錯身及其滄桑,自我療傷的苦笑、寂然,昔往不追憶,如能全然遺忘反倒是最好的幸福。

橫放疊高的文學書,情人般依偎著白牆,聖母瑪莉亞畫像靜美微笑,頭紗如雪手持紅玫瑰,虔誠地迴向十字架上的兒子耶穌是吧?我不忌諱的在畫像之前放置微型的塑像──沉思之佛……西方的質疑,究竟是人子或神子?

散文行世之人,認命自知缺乏小說書寫的擅長,否則拜讀美國推理小說:《達文西密碼》,亦可大膽試筆林默娘成為「媽祖」的來龍去脈,島上之女以身殉海,救父於數百年傳說的船難;古老東方以孝為先,少女林默娘是合應慈顏善目,她念佛經祈福,潮湧收去了她的纖巧肉身,處女芳香,也是告別的一首歌。

神話。迷離如夢,人的構思、神的形塑、鬼的默然;不用文字,圖繪竟不約而同,猶若唐代女皇武媚娘一般的帝制朝服,這是信仰。

不由然卻自在自然的吟唱李叔同之歌,歸零有若初生嬰孩,無瑕的絕對純淨,夜更深。

菩薩,阿彌陀佛。奈良的沉思佛像對應千年之後,近代羅丹名作:《沉思者》。異曲同工的思索──生而為人,所為何來?印度王子悉達多拋棄榮華富貴,就在一株菩提樹下坐了下來,苦思竭力,終於得知,一切有為法皆是:「無我」的大智慧。既是「無我」,那就不必再想,苦集滅道,生命如蜉蝣,一瞬的人生啊!

《金剛經》,這麼一段醍醐灌頂的指點──

若以色見我 以音聲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見如來

印度初始的如來:悉達多王子,我不見及卻感格外親炙,是由於青春年華之時,從德國作家赫曼赫塞小說:《流浪者之歌》閱讀,心有所得的感動。因之李叔同晚年皈依佛門的決絕意志,不是悲壯,而是深諳「無我」之理。

蘇州水岸,談評弦音,清逸雅致,事實是美麗和蒼茫的人生自問;小說家古龍有句名言──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在他生前幾次XO(最愛之酒)夜聚,曾敬謹拜問何以言此,但見小說家笑答──這就是人生啊!低眉眼笑,卻是眸間盈盈水色。喝吧!XO白蘭地助好眠,老弟試試。他說完,兀自唱起這樣一段歌──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還是:李叔同。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了,我的漫畫老師小說家李費蒙先生輕聲說──他喝XO像灌開水。古龍,英雄豪傑的最後,終於鬱死在世道變幻的虛妄中,這性情中人。

李費蒙老師也走了十多年了。我所熟稔的藝文界朋友,近年來一個個不告而別,果真是「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近時結識最久的小說家老友王定國從台中北上看我,五年不見(上次歡會在聯合報文學大獎,他領獎時候),回去後來了簡訊──感覺你憂鬱了。

歲月逐老,心也疲倦。我坦誠回訊說。

可不是?久未相會的漫畫名家蔡志忠,七十二歲,在去年十一月十七日中國河南嵩山少林寺落髮為僧,法名:釋延一。應是法喜而非對紅塵絕望,不像我這凡俗之人,真的是絕望了。

衷心祈求,瘟疫過後,得以再去日本,我一定要敬謁那千年的沉思之佛,問菩薩:檷沉思何以?既知無我,苦思人間多般困惑,不如清風明月,忘憂自悠然;也許菩薩從沉思中凜冽回說──紅塵十丈皆苦眾。我,是不忍啊!


【慢慢讀,詩】鍾喬/土地的裂痕——為石岡媽媽二十年慶生
鍾喬/聯合報
曾經,在一個噤聲的子夜時分

地底發出轟隆震響,在農田上

割裂一道巨大的傷痕

躺在瓦礫堆間,在磚瓦碎片

將祖先伙房夷為廢墟的時間裡

女人,作為客家媳婦

穿越時空的束縛

在族譜已然沉埋地底的土地上

撿拾散落不知何方的先人牌位

並在身體裡磨練著

屬於勞動的、銀亮一如月光的

流淌如清澈溪水的 告白

告白,一如深埋心底的語句

在每一次的聚合中

都為離散舉行回返的儀式

在泥土間、土地祠前的河壩上

在曾經斷裂的橋梁上

在看不見對岸的此岸

在暗黑中,點燃每一顆心中

每一盞搖曳的燭火

像往返鄉鎮的車馬

讓他鄉一如家鄉

在每一次的巡迴演出中

於是,或許,有聲音會問

為二十年慶生的劇團,如何

再次為裂痕的土地命名

於是,在風中,妳們戴著

梨花瀰漫的一頂頂斗笠

在怦然的鼓聲中,不忘

將自己的身體,作為

斷裂時間中恆久的

一句台詞、一種種情境

以及,聲聲對土地的召喚


【致我的十八歲 徵文示範作】湖南蟲/當時的月亮
湖南蟲/聯合報
十八歲,高三,每天早上你六點起床,趕搭專車,從新莊一路晃,行經淡水河這一邊,貪看晨光灑在水面上,刺眼。恍惚中被一個問題擊中:那流竄閃動如影追蹤的光,能如何轉印?兩年後,你會在異地的戲院獲得答案。那是《神隱少女》裡白龍記起自己名字時,鱗片剝落,輕輕被風颳走的一瞬。

十八歲,九二一,分區供電日子,每天晚上你補習回家,拿著手電筒爬上五樓。像住了一生的老房子,感覺永遠不會倒,能住成墓碑。二十一年後,搬離了,那是即便現在都不敢相信的事。

十八歲,你在專車上和學弟一人一顆耳機,聽王菲〈當時的月亮〉,那時的你不知道,這歌會是十八歲的你能遇見最美好的事。也不知道,竟會有個名字,無論如何搜尋不出任何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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